砂中瀝金:李安成
台北 國立歷史博物館展出:四月十九日至五月十九日
台北藝術家五月登刊(#324)
國立台南藝術學院 藝術史與藝術評論研究所教授
徐小虎著
劉智遠譯
續上篇
在文人畫的傳統裡,王季遷(生於1907年)是石濤、八大後最偉大的中國畫家,而在王之後,現在李安成(生於1959年)以他卓越的藝術提升了此一水墨與紙的傳統。王季遷養成於藏滿古代大師書畫的蘇州家中,並能夠在蘇州和上海的收藏家家中看到有名的畫作。他成為最後一位偉大的文人畫家,成為正統派傳統(即董其昌、四王,一直到戴熙與我們這一世代的吳湖帆所擁護的「南宗畫派」)追隨者中的巨人。確實地,王所畫的完全在此一傳統中,直到他六十七歲時發明出「自然皴法」的皺紙法,在他的山水畫裡注入一種新穎、有顫動鮮活質理而「合於天造」的斑點,這與創造性和筆墨本身的最高標準相一致:要自然、無人為痕跡。而且王先生是在視力開始衰退後,才挾其深厚的書法功力進入到較純粹的抽象性創作中。他的抽象性「書法式繪畫」比Mark Tobey 或 Franz Kline的那些作品表現出更多層次的文化價值,因為它們體現出更悠久的中華文化與深厚的筆墨傳統。也只有在畫了近七十年的物象形式和形狀之後,王才相當自發性地衝破了那限制中國書畫達二十五個世紀之久的形式描繪之藩籬,並將華人的筆墨創造力釋放在筆墨藝術本質的一種新而直接的表現上。 李生並沒有受過與王季遷同樣的教養,或經驗過那種世家文化上的超越幸福,但他務農的台灣父親卻為他買了故宮書畫收藏的昂貴畫集,即使所有其他的小孩都在戶外玩耍,他也沒有阻止家裡的兩兄弟將所有時間都消耗在書畫上。雖然李在小時候是從一些清代有關用筆方法的印刷範本或古代名作的高品質珂羅版圖冊這類書籍來做「模仿古代大師」的用筆訓練,但一旦他了解了不同類型的筆、不同類型的紙與不同種類的墨所具有的藝術潛力,他就進入了無人走過的純創造領域,現在的他全然孤獨地進入了無限可能的空白未來。但是,他還是像王季遷一樣,知道各種筆墨和紙的無數種用法,也了解好筆法的珍貴。就是這樣,這個台灣的鄉下小孩逃開、跳過了整個台灣那種毀滅自發性的中、大學教育,全心全意於承繼中國千百年來最高的視覺文化成就。 不論他用的是粗或細、長或短、直或彎的筆劃,或撇、刮、拖、戳、點、擊等各種樣式的筆觸,全都以「用筆品質」為基礎,他以此演奏出了純粹而原創的音樂,有如從天上落下,進入到我們的知覺裡,而這樣的音樂是發自於心中,不是從抄襲任何東西而來。王季遷早年藉由對外在風景或外在(古人)構圖形式的萃取來創造出具原創性的構圖,而李的構圖則是一種新的(即21世紀的)筆墨傳統,熟練而快速的從心中迸出,完全擺脫了模仿與再現,其典型的成熟作品完全與形式描述絕緣。他的作品直接演奏出他對自己的台灣故鄉,對雲林縣的草原與水田在陽光下、風雨中、在冬天、夏天的個人體驗,而不是去「模擬」任何的實景或古代的名作。我們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的柳樹或水田,卻感覺到黝暗水域中的溼氣,體會到稻殼的粗糙;當粗糙的筆觸擦過紙面時,我們彷彿也感覺到它們刮著我們的肌膚;而經由一團團在某種情緒突發下彎成的長弧線,我們聽到了曬穀場上的颯颯風聲,浸泡在烏雲密佈、彷彿要降下一場淹沒我們的傾盆大雨的天空下;我們聽到了弦樂團衝刺到狂喜頂峰的樂聲,聽到流動的豎琴聲編織著與大提琴配合的旋律,或在靜默的巨大白色空間中的舞蹈,聽到高音笛喜樂地在連續的低音部構成的堅實核心上舞動的斷續聲響。 李的作品是純粹而抽象的音樂,但不是那種具有當代樣貌卻令人費解的抽象,因為在他的作品中只有真實,這種真實就像地球的重力,讓我們不致從這塊大地上掉落。他的作品裡有一種循環性的平衡,將互相衝突的宇宙力保持在微妙的均衡中。就像看的都是宇宙中天體的照片,我們在他作品裡的每個地方都能經驗到一種自然的和諧與自然的節奏。其藝術中的力量在於它已超越了形式、超越了描述,進入了純淨用筆經驗的領域,就像貝多芬最後的四重奏超越了音樂、超越了聲音,將聽眾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精神層面,進入到靈魂的生命之中。最後,我認為李先生的藝術可能已達到了此一超越的層次。 在所有本土的台灣畫家中,他讓我們想起席德進,席對台灣鄉村所做的粗放而飽含水分的橫幅畫作,在七○、八○年代深深吸引了許多觀眾。但席德進與李安成最顯著的差別在於他描繪、描述與再現景物,而李只表現自己獨特土地經驗中的本質,他的筆墨就是大地的溼氣,是強風中如箭的動能。李的墨染或用筆觸層次更複雜,因為它們在自身中就發出了筆墨藝術的宣言,超越了風景的描繪。從這方面來看,李安成是第一位在詩性超越上、在精神能量的直接傳送上達到這種高度的中國藝術家。 李工作的情況也是前所未見的,他以不同方法對不同種類的工具進行了觸感、色調與紋理可能性上的無數次實驗。在這方面,以古代的觀點來說,他每畫一幅新的作品就創造出一種新「法」,一種新的筆法、皴法、渲染法。他用的毛筆大小從寫小字的小楷到比水桶還大的巨筆。當和他的文房四寶在一塊的時候,我們可以想像他可能狂熱作畫到無法停止,甚至可能不吃不睡。這種印象來自他畫中似乎閃耀著永不止息的熱情,從畫的這頭一直燃燒到另外一頭。這種美不帶任何信息或故事,就像音樂中沒有文字,對這種美的直接經驗所產生的巨大力量讓我們驚嘆到無法呼吸。 因為他的作品流洩出這些來自自然的元素,因此能夠立即被觀眾接受,人們不會說:「我不了解它!」因為這位藝術家並不擺出一種目空一切的姿態,讓他的觀眾覺得他具有高出其上而自己無法趕上的智能(事實上,只有膽小的癩蛤蟆會在害怕或猶豫時對自己吹氣,漲的超過自己實在的大小)。在以所有的熱情將所有的技巧與敏感釋放到他的作品上時,他是跟觀眾做心對心、而不是腦對腦的傳達。後者是一種牽涉到觀念的間接式迂迴過程,觀念是需要深思熟慮的、是知性的,但靈感是直接的、直接碰觸精神,而完全不需使用近來藝術界所全盤依賴、尊崇的流行辯解用語。 就像莫札特、貝多芬和這類受到神性啟發的大師們一樣,年輕的李安成只是這種創造能量、一種明顯遠大於他自身的力量之傳遞工具。他不是它的駕駛,相反地,他被它所驅使。他從小開始,花了三十年的時間訓練自己去表達出這種無與倫比的靈感,而正是這種純淨未受污染的火焰使李安成的作品如此驚人的獨一無二,我們終於在台灣看到了天才綻放的花朵。身為百分之百的在地台灣人,李安成達到了完全原創而驚人的成就,而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會讓古人嘆息的:自在飛翔的天才、逸品之聖的現代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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